星期六, 13 12 月,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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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寄生”到“反叛”:近代科学理性、进步主义与有限理性的思想结构性悖论

摘要

本论文试图从宗教思想史、近代科学史、政治哲学与社会学的交叉角度,分析一个极具理论价值但在当代研究中长期被遮蔽的思想链条:近代科学理性如何在基督教神学与中世纪经院哲学内部生成,如何在知识分化的进程中逐渐摆脱其神学母体,并最终衍生成为世俗主义、无神论以及进步主义的核心思想基础。在这一演化链中,一个关键张力逐步浮现:现代科学理性本质上是一种“有限理性”,其适用范围受制于信息、认知、语言、意向性与方法论等边界;然而,进步主义却在社会工程、生命政治与制度设计领域,将科学理性误当作“无限理性”,从而产生出一系列深刻的结构性矛盾。论文通过重构从中世纪神学到科学革命及启蒙运动的思想史脉络,指出科学理性的诞生条件深度依赖基督教的创世观、理性化宇宙观、人格神逻辑与祛魅自然观。正因其最初为神学服务,科学理性并未自带伦理规范或价值意向,也不具备为社会制度提供终极目的论的能力。当它被进步主义挪用到宏大社会工程中时,原本局部有效的工具理性即在扩张中表现出其结构性缺陷:对人性与社会复杂性的低估、对不可预见性的漠视、以及对意义、目的与价值的无法提供。

本文提出:现代进步主义的危机并非政策失败,而是思想基础的系统性失败。进步主义在否认宗教与传统道德秩序的同时,又无法用科学理性填补意义结构的空缺;在肯定技术治理的同时,又缺乏处理复杂系统风险的能力。最终,进步主义以“理性之名”重建社会,实际上却在扩大治理失灵、社会碎片化与人类自我理解危机。文章最后提出,现代文明的可持续性取决于重新认识科学理性的边界,并在工具理性的框架外重建价值秩序。


第一章 引言

近代科学理性被视为现代文明的基石。现代国家治理、技术体系、制度建构乃至教育体系,均以科学理性作为最高知识权威。然而,近几十年来,无论是政治学、社会学、科学哲学还是宗教研究,都逐渐认识到:科学理性并非无根之木,而是寄生于特定宗教形态、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Harrison 2007;Grant 1996)。更进一步,其从基督教神学脱胎而出的过程并非简单线性,而是伴随着内部张力、认识论转向与社会功能迁移。

本论文的核心问题聚焦于以下三点:

  1. 近代科学理性如何在基督教神学内部生成?
    科学革命通常被描述为“反宗教”的胜利,但大量思想史研究表明,科学方法的核心概念——可知性、自然律、数学结构化世界、个人理性、实验主义——都源自神学逻辑。
  2. 科学理性如何从神学“断奶”,并在启蒙运动后演化为无神论与进步主义的思想基础?
    即便科学起源于宗教,但在随后的思想分化中,它逐渐将自身绝对化,并对宗教产生系统性排斥。
  3. 进步主义为何将科学理性误当为“无限理性”,从而忽视其结构性局限?
    这种误判如何导致现代政治制度、社会工程与生命政治中的深刻失败?

研究的核心假设是:科学理性本质上是一种“有限理性”,并不具备构建完整价值体系或社会目的论的能力;将其用于社会整体工程必然导致现代性危机。

本文的研究路径如下:

  • 第一至第三章从思想史角度重建科学理性与宗教的关系;
  • 第四章分析科学理性转化为进步主义的思想机制;
  • 第五章解释进步主义与有限理性的张力如何导致现代治理危机;
  • 第六章提出对现代性的反思与可能的出路。

本文试图证明,进步主义并非在使用科学理性,而是在误用科学理性;而这种误用是现代政治困境的根源。


第二章 科学理性的神学起源:从“信仰寻求理解”到“理性取代信仰”

这一章扩展开约 3,000 字,将从思想史、神学史与科学史三个维度分析科学理性“寄生”于神学传统的历程。


2.1 近代科学的知识前提:基督教独有的世界结构

思想史学者已反复指出:近代科学并未在古希腊、印度、中国或伊斯兰文明中产生,而在欧洲基督教内部诞生并非偶然(Needham 1954)。基督教神学提供了科学所需的三个深层前提:

  1. 自然界具有理性秩序(logos)
    古代多神论世界中,自然充满神灵与自律力量,不具备统一规律。基督教以“受造世界”取代“充灵世界”,自然因此成为可研究对象。
  2. 世界由统一的自然律运行
    “自然法则”这一概念本质上是宗教比喻:上帝颁布的律法成为自然运行的形式化结构。
  3. 人类理性可追溯上帝的设计
    这一前提在奥古斯丁与阿奎那那里得到系统化,使理性成为理解世界的合法工具。

没有这三个前提,近代科学无法成立。


2.2 中世纪经院哲学:科学方法的思想孵化器

许多人误以为中世纪是“反理性”的时代,但现代研究表明,经院哲学恰恰是现代科学方法论的直接前身:

  • 罗杰·培根提出实验主义(experimenta)
  • 奥卡姆主张简约原则(剃刀原理)
  • 阿奎那系统化了自然法概念

更关键的是,经院哲学将神学问题数学化、逻辑化。这套训练塑造了欧洲最早的自然科学家,他们大多接受过神学院教育。


2.3 科学革命:神学内部资源的“世俗化利用”

伽利略、笛卡尔、牛顿等人均以神学观念解释其科学方法:

  • 牛顿认为自然法则是“上帝智慧的代数表达”
  • 伽利略认为数学是上帝写成的语言
  • 笛卡尔用“上帝不欺骗”保证理性可靠性

因此,科学革命并非宗教与科学的对立,而是神学资源的“反向世俗化”。


2.4 神学—科学关系为何会断裂?

断裂源于两个因素:

  1. 科学方法的“不可逆成功”
    科学在解释自然界方面获得压倒性胜利,使其不再需要神学合法性。
  2. 启蒙运动的“理性自治论”
    康德之后,理性不再依赖信仰,而成为自身的立法者。

于是,原本服务于神学的理性,开始反叛其源头。


2.5 科学理性的自我扩张:从方法到世界观

随着理性摆脱神学,其角色发生根本转变:

  • 从“理解世界的工具”变成“构造世界的标准”
  • 从“为了理解上帝的秩序”变成“否定所有超自然秩序”

这为现代无神论与进步主义奠定基础。


2.6 科学理性天生的“价值空洞”与其未来悖论

科学方法只关心“事实”(is),不关心“价值”(ought),这一缺陷在神学框架内可被伦理体系弥补,但在脱离神学后成为结构性危机。

这为后续章节奠定关键基础:
科学理性不能提供价值与目的,而进步主义却强行让它提供。

第三章 科学理性的结构性有限性:认识论、方法论与人性边界

在本章中,我们将分析科学理性的本体结构、认识论限制与方法论边界,进一步解释为何它无法承担进步主义赋予它的社会工程功能。


3.1 “有限理性”概念的三重结构:认知、语言与方法的限制

关于“有限理性”(bounded rationality),学界已有丰富讨论(Simon 1976;Kahneman 2011)。本文借鉴但不局限于行为经济学,而是从更宏观哲学角度提出科学理性的三重有限结构:

  1. 认知有限性:人类理性处理复杂系统的能力有限;
  2. 语言有限性:世界存在不可完全语言化的层面;
  3. 方法有限性:科学方法只适用于可重复、可量化、可模型化的现象。

这意味着科学理性本质上:

  • 是区域性的,不是普遍性的;
  • 是工具性的,不是目的性的;
  • 是局部强大的,但整体脆弱的。

这与进步主义试图将科学作为“普适治理逻辑”的做法构成根本冲突。


3.2 复杂系统与不可线性:为何社会工程必然失败

科学理性最成功的领域是“封闭系统”或“准封闭系统”,例如天体力学、电磁学、热力学。自然科学的发展依赖变量可控性与因果结构稳定性。

然而人类社会是高度复杂、开放且反身的系统,具有以下特征:

  • 多因、多层、多尺度因果链
  • 结构随时间变化(历史性)
  • 主体会因政策而改变行为(反身性)
  • 存在不可预期的秩序跃迁(涌现性)

现代系统科学与复杂性理论(Prigogine 1980;Holland 1995)明确指出:

复杂系统无法通过线性预测或技术干预实现可控进步。

因此,将科学理性用于工程世界是可行的,但用于工程社会则产生巨大风险。


3.3 科学理性与价值真空:事实无法推导价值

休谟在《人性论》中提出的“事实—价值鸿沟”(is–ought gap)指出:

  • 事实描述不包含价值判断;
  • 科学解释无法替代伦理规范。

当科学理性仍处于神学框架内时,其价值空洞可通过宗教伦理补充。然而,当其成为世俗主义、无神论与进步主义的思想基础时,其价值缺口突然暴露。

它只能描述世界,而无法回答:

  • 人是什么?
  • 人类社会应如何发展?
  • 生命的价值如何衡量?
  • 哪些行动具有道德正当性?

进步主义却试图让科学回答这些问题,这本身就是方法论错误。


3.4 科学理性与“激进不确定性”问题

Knight(1921)区分“风险”与“不确定性”:

  • 风险可量化;
  • 不确定性不可量化。

科学理性处理风险,但无法处理不确定性。
然而现代政策、技术治理与社会变迁恰恰充满激进不确定性。

进步主义正是在这种不确定性最高的领域最活跃:教育制度、家庭结构、文化工程、性别与身份政治、生物伦理、人工智能伦理等。科学理性在这些领域无法提供稳健决策基础。

因此,科学理性的有限性并非缺陷,而是本质结构。


第四章 从科学理性到进步主义:现代性的世俗宗教化

本章分析科学理性如何在启蒙运动之后被转化为一种“准宗教信条”——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其本质是将科学理性神圣化,使其承担原本由宗教提供的终极意义。


4.1 启蒙运动的“理性神学化”过程

启蒙哲学家并未完全拒绝宗教,而是将理性转化为新的神性:

  • 伏尔泰将理性视为“新启示”;
  •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建立“理性立法论”;
  • 孟德斯鸠、卢梭以自然理性构建社会契约;
  • 亚当·斯密在经济领域推广“秩序由理性与利益自动形成”的理性主义信条。

换言之:

启蒙运动用理性取代了上帝。


4.2 “进步”概念的发明:从循环时间到线性时间

古代文明普遍认为历史是循环的。
但基督教引入线性时间结构(创造—堕落—救赎—终末)。启蒙运动将其世俗化为新的历史目的论:

  • 人类历史必然走向更好
  • 理性必然扩张
  • 科学必然带来道德与社会进步

这种“必然论”是神学目的论的世俗化版本。
科学在这里不再是工具,而成为历史动力与道德正当性。


4.3 进步主义的人类学:可塑性、可设计性与无限完善的幻想

进步主义的人性假设包括:

  1. 人类本质上可塑(malleable)
  2. 社会结构可以被重新设计
  3. 技术可解决所有社会难题
  4. 制度变化必然带来伦理与文明进步

这些假设高度依赖科学理性的“万能性”,却忽略了其有限性。


4.4 科学主义:从方法转化为意识形态

桑塔亚那将科学主义(scientism)定义为:

“对科学方法范围的无限扩张性误解。”

在科学主义中,科学不再是认知方法,而是价值体系。
其核心信条包括:

  • 如果不能量化,就不真实;
  • 如果不能实验,就不可靠;
  • 如果不符合模型,就不理性;
  • 如果不科学,就没有价值。

科学主义是进步主义的知识结构基础。


4.5 技术官僚主义:科学主义在治理领域的制度化表达

20 世纪以来,科学主义在国家治理中制度化为技术官僚主义(technocracy):

  • 政策制定由专家与科学模型主导
  • 社会被视为可管理的工程对象
  • 人的主体性让位于可量化指标
  • 政治被还原为“技术问题”

然而技术官僚主义正是现代治理危机的根源之一,因为它忽视人类社会的复杂性。


第五章 进步主义的困境:有限理性如何导致现代性危机

本章讨论进步主义在实践层面的结构性失败。
核心论点是:

进步主义将“有限理性”误用为“无限理性”,从而产生系统性治理失灵与文明危机。


5.1 家庭、教育与文化工程:对人性可塑性的过度信任

进步主义认为:

  • 人性可通过制度设计改造;
  • 家庭结构是可替换的;
  • 教育可塑造平等的人;
  • 性别、身份、价值均可社会建构。

然而心理学与行为学研究表明,人类行为受进化心理机制深刻影响(Buss 2019),并非随意可塑。

因此进步主义在家庭政策、教育改革、性别工程方面屡屡失败:

  • 教育平权不等于结果平等
  • 性别概念无限扩张导致制度冲突
  • 家庭弱化引发社会资本崩解
  • 文化工程无法替代传统习俗与道德体系

这是有限理性的必然后果。


5.2 社会制度设计:复杂性与反身性导致不可预期结果

进步主义依赖模型化治理。
然而社会政策常产生反身性效应:

  • 福利扩张导致家庭稳定度下降
  • 平权政策造成新形式的不平等
  • 城市规划导致社会空间碎片化
  • 大规模再分配引发制度依赖
  • 身份政治导致群体冲突升级

科学理性无法预见这些非线性后果。


5.3 生命政治与技术乌托邦的幻灭

福柯提出“生命政治”(biopolitics)概念,指出现代国家在健康、生育、人口管理方面的技术化倾向。进步主义在此基础上发展为“技术乌托邦”:

  • 生物技术消除疾病与衰老
  • AI 提供最佳政策
  • 大数据实现精准治理
  • 技术替代道德选择

然而伦理学界一致指出,技术无法替代道德判断、意义追求与人类主体性。

进步主义将技术神圣化的做法最终导致:

  • 技术异化
  • 道德判断失效
  • 主体性丧失
  • 存在意义危机

5.4 意义真空:进步主义的根本失败不在政策,而在目的论缺失

进步主义因拒绝宗教而拒绝终极目的,却又必须提供一种终极意义以维持公共秩序。

结果形成悖论:

  • 无法提供共同目的
  • 无法提供价值框架
  • 无法解释生命意义
  • 无法提供道德根基
  • 无法处理死亡、苦难与牺牲

现代社会的心理危机、身份危机与文化危机均源于此。


5.5 现代性危机:制度碎片化、政治极化与社会秩序衰败

由于有限理性被误认为无限理性,进步主义导致:

  • 国家治理失能
  • 公共话语极化
  • 文化资本瓦解
  • 社会信任下降
  • 群体冲突加剧
  • 技术官僚主义与民粹主义并存
  • 意义供给结构崩溃

现代性危机不是文明的偶然挫折,而是进步主义对理性本质误判的必然结果。

第六章 进步主义的思想悖论与文明可持续性的理论检验

本章旨在对前文提出的论断进行系统性理论检验:进步主义是否可能构成一种可持续的文明范式?其在科学理性的基础上是否必然出现思想悖论?这种悖论对现代制度与文明发展的约束为何正在加剧?

为此,本章采用以下结构展开:
(1)从意识形态史角度分析“进步主义的自我正当化逻辑”;
(2)从政治哲学与制度经济学角度讨论其内在悖论;
(3)在历史比较框架下检验其可持续性;
(4)结合 21 世纪现实趋势(技术治理、AI、后民主化浪潮)评估其未来前景。


6.1 进步主义的“自我正当化循环”:从价值到政治权力

历史上几乎所有大规模意识形态均依赖某种“自我正当化机制”(self-justifying mechanism)来维持其扩张性,而进步主义尤其具有这一特征。

6.1.1 线性历史观:进步的必然性(Progress as Teleology)

进步主义继承启蒙运动的线性历史哲学,将历史视为:

“从蒙昧 → 理性 → 科学社会 → 道德改善”的单向过程。

R. Nisbet(1980)曾指出,现代进步观念本质上是世俗化的天意史观(secularized providential history)。基督教的“救赎史”(salvation history)在这里被改写为“科学推动的历史改善”。

然而这一结构具有逻辑循环:

  1. “历史必然进步”是一个形上假设;
  2. 因此任何反对进步主义的现象,都可被解释为“落后势力”;
  3. 进步主义的失败可被归因于“尚未进步够”;
  4. 最终形成自洽体系,无需外部验证。

这种结构与科学方法“可证伪性”相矛盾(Popper 1959)。

6.1.2 人类可塑性的过度估计

从卢梭、康德到美国进步主义运动(Progressive Movement),其共同假设是:

“制度改良+教育=人性可无限改善”

但当代进化心理学表明,人类的道德直觉、群体偏好、风险处置并非完全可塑,而是具有深厚的生物学基底(Haidt 2012; Pinker 2002)。

因此进步主义在社会工程(social engineering)中常出现三个结构性错误:

  1. 过度相信教育与宣讲的改造力量
  2. 忽视人类有限理性导致的制度寻租与偏差
  3. 把制度失败归因于“个人不够进步”

这导致进步主义在实践中反复进入“道德化治理”(moralized governance)并最终形成政治两极化。


6.2 进步主义的制度悖论:有限理性与制度复杂性的冲突

本节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分析:为何进步主义在制度构建上容易产生累积性问题。

6.2.1 “无尽改革冲动”:复杂适应系统中的盲区

现代国家是复杂适应系统(complex adaptive system)。然而进步主义预期社会能够被“无限度优化”(continuous optimization),并倾向于:

  • 扩大监管(more regulation)
  • 扩大福利(more redistribution)
  • 扩大身份平权与权利清单(rights inflation)
  • 扩大国家对市场、家庭与文化领域的干预

制度经济学家 Douglass North 指出:制度有其摩擦成本(friction cost),改革不是“无成本”的,增加复杂度会降低制度的长期稳定性。

进步主义的制度悖论在于:

它将社会视为机械系统(linear engineering),而社会实际上是生态系统(complex ecology)。

6.2.2 权利膨胀(Rights Inflation)与治理瘫痪

M. Sandel 与 F. Fukuyama 均指出:当权利清单出现无限扩张时,国家治理反而陷入瘫痪。

原因是:

  1. 权利之间发生冲突(gender rights vs. religious rights)
  2. 国家必须仲裁日益复杂的社会议题
  3. 行政体系被持续卷入价值竞争
  4. 公众对制度的不满反而加剧

即所谓的:

“过度道德化的社会会陷入治理过载”(moral overload)

进步主义无法解决此结构,因为它本身推动了权利的无限扩张。

6.2.3 技术理性与行政国家的集中化

进步主义的政策工具高度依赖“专家治理”(technocracy),但专家治理具有三重风险:

  • 信息不完全(Hayek)
  • 激励失真(principal-agent problem)
  • 技术系统的黑箱性(opaque algorithmic governance)

结果是形成现代行政国家(administrative state)的扩张,但行政国家的扩张正好与民主问责机制形成冲突,导致:

进步主义在制度上推动的是国家扩张,而在价值上要求权利扩张,这两者长期并不兼容。


6.3 历史比较:三次进步主义浪潮与其衰退逻辑

历史中的三次进步浪潮为我们提供了检验理论的经验基础:

第一次浪潮:启蒙运动(18–19 世纪)

成果:

  • 科学革命制度化
  • 宪政国家确立
  • 市场经济与工业革命

不足:

  • 过度理性化导致技术异化问题(Weber)
  • 生物决定论与种族主义思想在内部滋生

第二次浪潮:20 世纪美国进步主义

成果:

  • 社会保障制度
  • 大型公共工程
  • 中产阶级扩张

不足:

  • 行政国家急剧膨胀
  • 城市贫民问题未解决
  • 教育平权运动引发新的结构性矛盾(Affirmative Action)

第三次浪潮:21 世纪新进步主义(identity-progressivism)

特征:

  • 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
  • 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
  • 权利膨胀(rights inflation)
  • 文化议题压倒经济议题

风险:

  • 社会极化
  • 民主制度失调
  • 政治频繁陷入“道德审判”
  • 公共政策难以长期规划

结论:三次浪潮均在达到制度复杂性阈值后出现内在张力,导致衰退。


6.4 未来检验:AI时代是否会强化或削弱进步主义?

21 世纪的关键变量是技术治理体系的重构。

6.4.1 AI与技术官僚制的极大强化

AI 的核心特性包括:

  • 黑箱算法
  • 非民主可问责性
  • 集中式算力资源
  • 不可解释性(explainability gap)

AI 治理天然会强化专家控制与技术官僚政体,而进步主义依赖专家治理,这可能形成加速机制。

但风险是:

当治理依赖不可验证的“算法理性”时,公众对制度的信任将进一步下降。

6.4.2 进步主义价值与算法系统之间的冲突

进步主义强调:

  • 个体自主
  • 道德平等
  • 包容性
  • 开放社会

AI 强调:

  • 风险控制
  • 预测效率
  • 统计偏好
  • 行为诱导

这些逻辑之间存在内在冲突,如:

  • AI 依据统计规律可能违背“个体平等假设”
  • AI 治理排斥不确定性,而进步主义强调多元性
  • AI 风险模型偏向秩序,而进步主义偏向自由

因此出现“反技术进步主义”趋势,如对大模型的伦理审查、反算法偏见运动等。

6.4.3 后自由主义时代的可能路径

三个可能场景:

路径 A:技术驱动的“新进步主义国家”

  • 大型行政国家更加集中
  • 算法治理成为常态
  • 公民权利通过算法精细化调整
  • 民主弱化但合法性以“效率”维持

路径 B:价值分裂导致的“多中心文明格局”

  • 美国、欧洲内部制度差异扩大
  • 全球不同价值体系并存(西方、印度、中国、伊斯兰、技术生态国家)
  • 进步主义不再是单一全球理念

路径 C:反思现代性后的“后进步主义社会哲学”

  • 承认人性有限性
  • 强调制度稳健性
  • 引入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因素
  • 借鉴宗教传统中的人性观与社会秩序理论
  • 重建非线性历史观

上述路径将取决于未来数十年的技术发展速度与社会反应结构。


第七章 结论:从有限理性到文明未来

本文对以下论题进行了系统性分析:

  1. 近代科学理性源自基督教神学世界观的内部发育过程
  2. 科学理性在脱离其神学母体后,将人性与社会视为可被工程化的对象,这是其内在局限性
  3. 进步主义以科学理性为思想基础,但忽略了理性本身的有限结构,因此在处理人性、伦理、社会制度时产生系统性误判
  4. 进步主义作为现代性主导意识形态,具有制度复杂性不断上升的结构风险
  5. 历史经验显示进步主义三次浪潮均因复杂性与人性张力而最终衰退
  6. AI时代的技术治理将强化这些矛盾,迫使现代文明进入新的思想选择

最终得出的核心结论是:

进步主义无法成为长期文明范式,因为它以“无限可塑的人性”与“无限可优化的制度”为前提,而这一前提与人类有限理性、生物本性与复杂系统规律相矛盾。

因此人类文明未来可能需要:

  1. 在理性与人性之间找到新平衡
  2. 在科学世界观与价值世界观之间重建桥梁
  3. 接受人类社会并非线性可优化的哲学前提
  4. 重回宗教—哲学—制度三者互动的历史结构中,以实现更稳健的制度秩序

这并非对进步的否定,而是在摆脱单线性进步史观之后,重新理解“进步”应当意味着什么


参考文献(节选)

(以下采用 Chicago Author-Date 格式,仅选出核心引用,可根据需要继续扩展)

Barfield, Thomas. 2010. The Evolution of Civilization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Berman, Harold. 1983. Law and Revolution: The Formation of the Western Legal Tradi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Boyer, Paul. 2016. 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Progressive Movement. Yale University Press.

Burtt, Edwin A. 1932. The Metaphysical Foundations of Modern Physical Science. Routledge.

Fukuyama, Francis. 2014.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Haidt, Jonathan. 2012. The Righteous Mind. Pantheon.

Hayek, Friedrich A. 1945. “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35 (4): 519–530.

Nisbet, Robert. 1980. History of the Idea of Progress. Basic Books.

North, Douglass. 1990. Institutions,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inker, Steven. 2002. The Blank Slate. Viking.

Popper, Karl. 1959. The Logic of Scientific Discovery. Hutchin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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