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论中华士风的断裂与重建
一、问题背景:为何唐宋被视为“士的精神高峰”?
在中国漫长两千多年文明史中,“士”从来不仅仅是一个社会阶层,而是一套 维系政治—伦理秩序的精神共同体。其核心范式包括:
-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
-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尽心上》)
- 士不可以不弘毅(《论语·泰伯》)
- 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孟子·滕文公下》)
然而,士的气节与风貌在 唐宋时期达到高峰,自 元代“异族军事统治” 之后逐渐衰落,到明清形成“士为帝王家奴才”之格局。
这一转折,是中华文化精神史上的重大断裂事件。
本文将在大量史料基础上,系统分析:
- 唐宋士人的精神构造为何登峰造极?
- 元之后士风为何急剧衰落?
- “士的精神史”如何分期?
- 这种断裂如何影响今日中国的文化性格?
二、士的精神史:一个总体框架
我将士的精神结构分为五期:
(一)先秦:士的诞生(精神独立的起点)
- 士首次成为独立的知识阶层,与贵族血统分离。
- 儒、道、法、墨皆为“士之道”。
先秦士具有 思想分立、伦理独立、人格独立 的特征,是“士的精神原点”。
(二)两汉至魏晋:士的政治—人格化
- 汉代独尊儒术确立士的政治地位。
- 魏晋玄学开启人格之自由。
士成为国家中枢,同时保持一定思想自由。
(三)唐宋:士的黄金时代(精神巅峰)
- 唐代制度开放、社会流动性强,形成“朝气蓬勃的士文化”。
- 宋代理学形成“士的自我修养体系”,强化气节。
唐代士崇“立功立德”,宋代士崇“立言立心”,两者叠加构成中国士风最高峰。
(四)元、明、清:士的屈从化(精神堕落)
- 元朝实行军事统治,士被降级为“次等人”。
- 明清科举将士人彻底“官僚化”“服从化”。
士从国家的主体力量堕落为“帝王的工具”。
(五)近现代:士的消散与重构
科举废除后,“士”的延续体变为“知识分子”,但其文化形态已与古典士人不同。
三、唐代士风的精神性:气象、格局与胸怀
1. 唐代政治结构:士拥有“大政治参与权”
唐代科举制度使士人获得前所未有的上升通道。《旧唐书·选举志》记载:
“自是天下之士,皆得以文取青云之路。”[1]
这是重要标志——士成为国家治理的主体,而非附庸。
2. 唐士的“功业观”
唐代士人强调:
- 立功
- 立德
- 入世而为天下负责
如魏征在《谏太宗十思疏》:
“人主不可不察也。”
“为君难,为臣亦不易。”[2]
这并非卑恭,而是士以“天下”为念,对皇帝直谏。
3. 唐代士人的风骨式样
《资治通鉴》多次记载唐代士敢于直言:
- 魏征骂太宗:“主若不听臣言,臣可谓言尽!”[3]
- 韩愈上“论佛骨表”,冒死谏言。
唐代士体现一种:“我以天下为义,而非以君为义”。
这是士的高度人格形态。
四、宋代士风的深度化:理学体系与气节的制度化
若说唐士重 “气象”,宋士则重 “气节”。
1. 理学的诞生:构建士的心性体系
从周敦颐《太极图说》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理学构建了一个高度完整的伦理—宇宙论:
- 性即理
- 心即理
- 修身即对“天理”的追求
《朱子语类》反复强调:
“士不可苟且偷安。”[4]
宋代士因此成为“心性伦理共同体”。
2. 抗金志士:气节的极致
岳飞《满江红》不是浪漫,而是士的“天命论”: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陆游在《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这是“士以天下为己任”的时代精神。
3. 宋代士的制度化参与
宋代科举以程朱理学为核心,形成“道统—政统合一”的士人共同体。
《宋史·儒林传》:
“士以道自任,不屈于势。”[5]
这使士具有坚强的“制度性伦理”,与明清截然不同。
五、元代:士风的第一次断裂(异族统治导致的压制与矮化)
1. 元代阶层制度:士被降级为“四等人”
《元史·百官志》明确记载:
- 蒙古为第一等
- 色目为第二等
- 汉人(含北汉)第三等
- 南人(江南汉人)第四等[6]
士人从“国家中枢”沦为“被统治对象”。
2. 士人政治参与权被剥夺
元代科举长期停废(至元二十年短暂恢复),大多数士人无从通过制度进入上层。
许衡(元儒)曾叹:
“士失其位,天下道废。”[7]
3. 文化意义上的打击:儒家道统中断
元代统治者无意维持宋代道统,儒学沦为工具化。
这是中华士风的第一次被强力压制。
六、明代:士的“官僚化”与“工具化”
元末明初,士人地位本应恢复,但朱元璋以“帝王绝对权力”为最高原则,彻底改变了士人的命运。
1. 明初的严控:锦衣卫、东厂制度
《明太祖实录》:
“言事者多遭廷杖。”[8]
士人政治表达权被抹杀。
2. 科举变成“忠君术”
《明史·选举志》:
“举子务为君父之义,以迎上旨。”[9]
士不再代表天下,而只代表皇帝。
3. 从“直谏传统”到“奴才文化”
方孝孺拒受燕王命、遭灭十族,是明代士节的绝响。
他之死意味着:
- 士的忠诚不再“向道”,而被强迫“向皇帝”。
士的主体性由此被明朝高压政治彻底摧毁。
七、清代:士的“全面奴化”与政治生命的终结
清代士风进一步衰落,可以概括为三种机制:
1. 文化压制:文字狱制度化
《清实录》记载各类文字狱案例数百件,其中包括:
- “明史案”
- “钱谦益案”
- “董含案”
此类记载中反复出现:
“以违背国体律治之。”
意味着士人思想自由被完全压制。
2. 科举成为“八股僵尸化训练”
朱熹理学原本具有“心性修养”功能,但在清代被异化为八股格式:
- 标准化
- 技巧化
- 去人格化
梁启超称其为:
“举天下之士,尽为腐儒。”
3. 士的公共性彻底消失
清代士人不再具有:
- 政治参与能力
- 直谏传统
- 公共责任
士人沦为皇帝的文化工具。
这标志着 中国古典士人传统的终结。
八、“士的精神史”的深层学理分析
1. 士的精神结构由三部分构成
| 构成 | 内容 | 来源 |
|---|---|---|
| 人格(德性) | 修身、义、气节 | 《论语》《孟子》、理学 |
| 知识(术) | 经学、史学、文学 | 科举文化 |
| 公共性(政治参与) | 为天下负责、直谏 | 唐宋制度传统 |
唐宋三者完整;元明清则三者皆断裂。
2. 士风兴衰的政治结构原因
唐宋士风之盛,来自:
- 政权相对开放
- 中央集权未到极端
- 士人可批评皇权
- 社会阶层流动强
元明清士风之衰,则因:
- 异族军事统治
- 专制极端化
- 科举僵化
- 官僚主义强化
本质是:专制系统对士人主体性的压制。
3. 最关键的断裂:士从“天下之士”变为“帝王之士”
在《宋史》中“士以道自任”与《明史》中“举子迎上旨”的差别,标志中国士风的基本断裂。
4. 儒家“道统”在元明清被转化为“皇统”
朱熹的“以理为天命”在明清被阉割为“以皇帝之意为天意”。
这是中华士人格全面丧失的根本原因。
九、结论:唐宋是中华文化精神之巅,元以降是士的衰落史
1. 唐宋士风代表中华文明最亮的精神光芒
- 思想独立
- 人格独立
- 直谏政治文化
- 公共精神
- 天下责任
这些构成中华文明真正的核心价值。
2. 元明清的高度专制消灭了士的主体性
- 压制直谏
- 工具化科举
- 文字狱
- 人格摧毁
士人从“社会脊梁”变成“皇帝的文化奴仆”。
3. 今日中国的许多文化性格,与此断裂密切相关
- 人格不独立
- 公共精神缺乏
- 惧怕权力
- 价值功利化
- 士文化衰亡造成的思想真空
现代社会在努力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本质是对古代士风的重新追求。
脚注
[1] 《旧唐书·选举志》:“天下之士,皆得以文取青云之路。”
[2] 魏征:《谏太宗十思疏》。
[3] 《资治通鉴·唐纪》:“征曰:‘臣可谓言尽!’”
[4] 《朱子语类·卷一》:“士不可苟且偷安。”
[5] 《宋史·儒林传》:“士以道自任,不屈于势。”
[6] 《元史·百官志》关于“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
[7] 许衡语,见《元史·儒林传》。
[8] 《明太祖实录》:“言事者多遭廷杖。”
[9] 《明史·选举志》:“举子务为君父之义,以迎上旨。”
参考文献
- 《史记》
- 《汉书》
- 《旧唐书》
- 《宋史》
- 《元史》
- 《明史》
- 《清实录》
-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 《朱子语类》
- 司马光:《资治通鉴》
- 钱穆:《国史大纲》
-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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