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政—军权力的分裂与重组:三次“军权失衡”的历史回响(二)
摘要(Abstract)
本文比较分析了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三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军权失衡”事件:1960年代毛泽东时期的文化大革命、1989 年的“六四”与邓小平时代的权力回收,以及 2010s–2020s 期间围绕习近平的军队人事调整与反腐整肃。文章的核心论点是:在前两次失衡中,党政权力掌握者(如刘少奇、邓小平、赵紫阳)拥有深厚的党政机构基础,因此军权掌握者若要夺取党政权力,必须同时具备强大的军事执行力与社会动员能力;而在第三次失衡中(习近平时期),党政机构对中央领导的制度性基础相对薄弱且呈个人化特征,因而若军权发生整合并介入政治,夺权的路径可能不再依赖大规模社会动员或全面解体党政机构,而更可能通过军中高层整合或关键节点掌控实现权力再分配。本文借助历史文献、公开人事记录与新闻资料,构建了对比框架并讨论了制度性后果与政策含义。
关键词:党军关系;军权失衡;文化大革命;天安门事件;习近平;军事人事;权力再分配
一、引言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一命题贯穿了中国共产党自建党以来的权力实践(毛泽东语)。军队不仅是国家安全力量,更长期作为中共内部权力平衡的重要变量。历史经验显示,党政权力与军权之间的错位(即“军权失衡”)往往导致政治格局深刻重构。本文以三次典型事件为比较对象,探究不同条件下军权介入政治的路径与后果,重点阐释一个待检验的命题:当党政机构具有广泛的制度与群众基础时,军权要夺权需具备强大的军事执行力与社会动员能力;而当党政基础个体化和弱化时,军权介入的门槛与路径可能发生根本变化。
二、文献综述与理论框架
2.1 党军关系与军队政治学
Civil–military relations 是政治学与安全研究的核心议题。Huntington(1957)提出的“专业化—政治控制”模型指出,军队的政治中立性、制度化指挥链与民选/党领导的关系决定了军队介入政治的可能性。中国特殊的革命党传统,使得党对军队的领导是制度性的要求(Harvey, 2004;Shambaugh, 2002)。学界亦强调人事控制、意识形态教育与军队制度化(”party-army”)在维持政权稳定方面的作用(Mulvenon & Yang, 2004)。
2.2 权力夺取的路径:军事与社会动员
政治学中关于“政治夺权”的研究指出夺权成功的两个重要条件:组织能力(包括军力与暴力工具)与社会基础/合法性(包括官僚与群众支持)(Tilly, 1978;Skocpol, 1979)。在中共语境下,1960s 的文化大革命展示了毛通过社会动员(红卫兵)与军队相结合的夺权模式;1989 年展示了“军队以秩序维护者身份直接介入政治”的模式。
2.3 本文的分析框架
本文采用比较历史法,围绕三要素展开:(1)党政机构的制度深度与群众基础;(2)军队的结构性控制力(包括指挥链、关键集团军/战区的效忠);(3)夺权路径(暴力/动员/人事整合/法律/制度化改组)。基于这些变量,本文检视三次事件的相似性与差异,并分析当下的制度性启示。
三、第一次军权失衡:毛泽东、文化大革命与“军管式复权”
3.1 背景:党政权力的流动与制度基础
1958–1962 年“大跃进”与大饥荒造成的政策失败,使毛的政治威望受损。刘少奇、周恩来和邓小平在党政系统中掌握实权,并推动恢复与调整经济政策(Davies, 2003)。在这一阶段,党政机构(中央各部委、国务院系统、共和国国家机器)恢复运行并形成稳定的官僚基础。
3.2 军权:结构性优势与发动红卫兵
尽管名义上国家主席的毛力量受限,但毛保持对中央军委和武装力量的影响力及个人威望(尤其在党内革命史话语中)。1966 年起,毛借助“中央文革小组”、宣传及红卫兵展开群众动员,军队在关键时刻提供了组织、保护与关键节点的控制(MacFarquhar & Schoenhals, 2006;Meisner, 1999)。军队在“革命委员会”建立中扮演了核心角色,许多地方的行政机构被军方占领或重构为军政混合体。
3.3 夺权路径与代价
夺权路径包含:群众动员(红卫兵)→ 军队支持与保护 → 解构既有党政机构 → 以军队或军方支持的新机构(革委会)取而代之。过程极端暴力化、破坏性强,伴随广泛的政治清洗、人员迫害与制度性瓦解(Schoenhals, 1996)。结论上,毛的成功依赖于他兼具动员理念的号召力与军队的实质支持——即“动员 + 军事执行力 = 突破既有党政基础”。
四、第二次军权失衡:邓小平、1989 年事件与军队作为秩序机器
4.1 背景:改革派与党政机体的支持
1978 年以后,邓小平主导的改革开放获得党政各级机构的广泛支持。赵紫阳等改革派在体制内拥有显著行政资源与政策推进路径。党政体系在全国范围内高度制度化,形成了改革的社会基础(Naughton, 2007)。
4.2 军队的角色与指挥链
邓虽名义上不居高位(在某一时期退居二线),但仍掌握或深度影响军委/军队关键人事与指挥,且拥有对动用武力的决定权(Tiananmen Papers; Zelin, 2001)。1989 年春,随着学生运动升级,党内分裂显著,邓代表的“稳定秩序”派与赵代表的“温和改革”派形成对峙。
4.3 军队介入与结果:有序而致命的秩序恢复
1989 年 6 月,中央决定动用戒严部队,最终以武力清场告终(Nathan & Link, 2001)。与 1960s 的群众性动员不同,1989 年的军力使用表现为国家机器直接以军队作为恢复秩序的工具。过程虽致命(镇压),但并未解构全国党政体系,相反,镇压后党政体系被重构以确保中央控制:邓对政治路线的再确认、对军权的制度化控制、对改革节奏的调整(Nathan, 2001)。
4.4 比较要点
第二次失衡表明:当党政体制拥有深厚制度与行政基础时,军队夺权(或以武力介入)更多表现为“秩序重置”而非全面解体。军权的有效性依赖于指挥链的完整与高层决断(而非广泛群众动员)。
五、第三次军权失衡:习近平时期(2012 年后至今)的制度性迹象与人事震荡
注:以下分析基于公开资料(官方媒体、主流国际媒体、智库报告)与已有学术分析,重点讨论制度迹象与人事变动的已证实事实。
5.1 背景:个人化权力与党政机构的基础
习近平自 2012 年起集中了较多权力,包括党内“核心”地位与国家关键机构的领导。与早期领导人不同的是,习近平的权力动员更多依赖个人人格化的权威(cult of personality tendencies)和反腐运动来重塑党的政治生态(经济学与政治学分析参考:Zheng & Li, 2018)。与此同时,党政体制中存在小集团派系人身依附的现象:某些官僚在政治安全逻辑下强化对上忠诚,但制度性独立的基层与部门支持基础并不稳固或被弱化。
5.2 军队人事震荡与公开证据
自 2015 年军改以后,解放军经历了大规模调整(建立战区、裁军、改革部制)。从 2017 年起至 2024–2025 年间,公开报道显示多名高级将领被调查、罢免或调动(包括但不限于:国防部长、中央军委成员、火箭军及装备系统的负责人等)。例如,有报道指出中央军委常委级或近中央级的将领(如 苗华的受查、何卫东的撤职/缺席、李尚福、魏凤和等防务高层的人事变动)成为外界关注点(Reuters, FT, AP 等报道;见参考文献)Reuters+2《金融时报》+2。
此外,若干分析指出部分将领源自原 31 集团军系统(31st/73rd Group Army 的人事渊源)与习近平早年在福建工作时形成的联系(Jamestown; PRC Leader commentary)詹姆斯敦基金会+1。这些公开报道显示军内存在反腐与人事调整的高强度震荡,伴随着装备部门与技术体系的乱象(Pentagon/US assessments 指出贪腐影响现代化目标)Reuters+1。
5.3 制度性解读:党政基础的相对弱化与军权介入门槛变化
在前两次失衡中,党政掌权方(刘少奇—邓小平—赵紫阳)背靠的是稳定的党政行政机器与基层组织动员能力;因而,军权若欲夺权需通过展现绝对军力或动员社会力量来瓦解这些基础。反观当下,习近平的统治高度个人化,党内传统的制度性制衡、行政中枢的独立运作与基层群众长期组织基础,在若干层面被削弱或改向对“核心”的个人忠诚。这一结构性变化带来两项后果:(1)军权介入夺权的路径门槛下降——并非必须发动全国范围的群众运动或大规模武力清场;(2)夺权更可能通过军内高层的人事整合、关键信息与指挥节点控制来实现(即“点位掌控”而非“面上动员”)。
5.4 呈现的可能夺权路径(机制性假设)
基于上述制度变化,若军权集结并决定介入政治,可能路径包括:
- 关键节点控制:掌握首都戒严部队、中央警卫单位、通信与情报枢纽,快速掌控核心决策与信息流(“掌握出口阀门”逻辑)。
- 上层人事整合:通过撤换或控制党内关键人事(中办、组织部、宣传部等),使党政体系在人事上被重定向。
- 有限法令或非常措施宣示:以“维护国家稳定”或“整顿腐败”等名义发布非常命令或临时行政令,快速合法化权力重分配。
这些路径均能在不引发全民级别的暴力与广泛社会动员的情况下,完成权力重分配(相较毛时代的全民动员与大规模社会破坏更为“技术性”与快速)。
六、比较表格与拟议图表
为便于直观比较,下面给出结构化表格与两幅拟议图表说明:
表 1:三次军权失衡关键变量对比(简明)
变量 | 第一次(1960s) | 第二次(1989) | 第三次(2010s–2020s) |
---|---|---|---|
党政基础 | 刘少奇/邓小平掌握健全党政机构(有制度与群众基础) | 赵紫阳/改革派掌握制度性党政支持 | 习近平党政权力高度个体化,制度基础弱化/个人化 |
军权特征 | 毛投靠军权;需兼顾群众动员(红卫兵)与军队支持 | 邓掌握军委/军权,并以军队直接介入(秩序重建) | 军内人事震荡,关键将领被查,指挥链与忠诚机制受扰 |
夺权路径 | 红卫兵动员 + 军队介入 → 解构党政机构 | 军队直接行动(戒严)→ 恢复并重构党政权力 | 可能通过“点位控制 + 上层人事整合”实现权力转移 |
过程特征 | 广泛暴力、制度性破坏 | 高压镇压、制度重整 | 相对“低烈度”但高度结构化,人事清洗/节点封控 |
七、案例事实清单(公开人事与事件,供核验)
说明:以下为公开报道证据项,均有媒体/机构报道可查。
- 文化大革命相关:1966 年红卫兵动员、军队参与革委会建立的档案记录与研究(MacFarquhar & Schoenhals, 2006;Nelsen, 1972)。维基百科+1
- 1989 年戒严与军队动用:Tiananmen Papers 与学术研究、BBC/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汇编。nsarchive2.gwu.edu+1
- 近年军内高层人事与反腐:Reuters、FT、AP、SCMP 等媒体关于 Miao Hua(纪检/政治工作部涉查)、He Weidong(被撤职/缺席/报导)、Li Shangfu/Wei Fenghe 等防务高层变动的报道(2023–2025 年)显示高层大幅调整与调查。Reuters+2《金融时报》+2
- 军改与集团军来源:2015 年军改(调整七大军区为五大战区),并对集团军进行重组,部分集团军(31st → now 73rd 等)与某些高级将领存在地方渊源(Jamestown/PRC Leader summaries)。詹姆斯敦基金会+1
八、讨论:制度性后果与政策含义
8.1 对内政治稳定与治国能力
如果军权在高层整合并介入政治,短期内可能实现对党的再定向或“稳定化”措施,但这将对国家治理能力产生长期不利影响:军方主导的行政政策倾向短期效率优先、制度透明度下降、法治脆弱(Huntington, 1957;Finer, 1962)。此外,军政合一或军权掌控将削弱民间社会与党内制度化监督,从而提高制度脆弱性。
8.2 对外安全与威慑能力
军内大规模人事震荡与指挥链不稳可能短期削弱外部高强度军事行动的可操作性,尽管长期仍可能用于对台或边境压力的威慑。美方与区域国家在评估中国“军事意图”时,将把军内稳定性纳入战略判断(Pentagon assessments; CSIS analysis)Reuters。
8.3 对制度合法性的冲击
历史显示,军队介入政治往往以“救局”或“维稳”名义出现,但最终会转化为对制度合法性更深层的侵蚀(Skocpol, 1979)。若第三次失衡以非暴力、技术化方式完成,制度侵蚀可能更难察觉,但其对权力世袭化、个人化的长期效果将显著。
九、结论
本文比较了三次中共历史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军权—党政权力失衡事件。研究得出两点主要结论:
- 党政机构的制度基础强弱,决定了军权夺取的路径与成本。当党政拥有强大的行政组织与群众支持时,军权要夺取政权需具备显著的军事执行力及社会动员能力(如 1960s、1989 情形)。反之,当党政权力趋向个人化与制度基础被削弱时,军权夺权的门槛与路径发生改变,变得可能通过“点位控制”与人事整合在不进行全面社会动员的情况下实现(如当下情形的结构性风险)。
- 第三次失衡具有“技术化夺权”的潜在风险。近年来军内高层人事动荡与反腐整肃可能削弱传统的忠诚谱系,但同时也为可能的军权整合与制度性再分配提供了“低烈度”路径。其长期后果包括治理能力下降、制度合法性侵蚀与对外战略可信度的复杂影响。
研究强调:对中共政治稳定性的分析必须把军党关系作为核心变量,并需持续监测军内人事、指挥链稳定性与党政制度基础的变化。未来研究可进一步量化军内人事变动对指挥效率、战备态势与对外政策选择的实证影响。
参考文献
- Britannica. (n.d.). Tiananmen Square incident. Retrieved from Britannica online.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 Davies, E. (2003). 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s economic policies. [Book].
- Financial Times. (2025). “Top Chinese general removed in Xi Jinping’s latest purge.” 《金融时报》
- MacFarquhar, R., & Schoenhals, M. (2006). Mao’s Last Revolution. Belknap Press. 维基百科
- Meisner, M. (1999). Mao’s China and Afte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维基百科
- Mulvenon, J., & Yang, F. (2004). Th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as Organization. RAND/Chinese sources.
- Naughton, B. (2007). The Chinese Economy: Transitions and Growth. MIT Press.
- Nathan, A., & Link, P. (eds.). (2001). The Tiananmen Papers. PublicAffairs. nsarchive2.gwu.edu
- Reuters. (2023). “Sweeping Chinese military purge exposes weakness, could widen.” Reuters
- Schoenhals, M. (1996). China’s Cultural Revolution, 1966–1969: Not A Single Grain of Rice Left. [Article/Book].
- Skocpol, T. (1979). 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Tilly, C. (1978). From Mobilization to Revolution. Random House.
- 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2024). Annual Report on 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Reuters
- Jamestown Foundation. (2017). “The Irresistible Rise of the ‘Xi Family Army’.” 詹姆斯敦基金会
- PRCLeader.org commentary (2025). “Can Xi Jinping Control the PLA?” China Leadersh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