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经验到中国现实的比较研究
摘要
国家治理并非单一机制的结果,而是多种整合方式共同作用的产物。本文提出一个“四层级治理结构模型”,即:以共同精神为核心的价值型治理、以责任与担当为核心的规范型治理、以利益交换为核心的功利型治理,以及以警察与强制力为核心的 coercive governance。通过历史比较与制度分析,本文论证:治理层级越高,国家运行的长期稳定性与制度韧性越强;治理层级越低,秩序维持成本越高且不具可持续性。在此框架下,本文进一步分析当代中国治理结构的现实位置及其潜在制度风险。
关键词:国家治理;合法性;社会整合;强制力;中国政治
第一章、研究问题与理论框架
(一)研究问题
现代政治学长期关注国家能力(state capacity)、合法性(legitimacy)与社会整合(social integration)问题。然而,既有研究往往将治理工具并列分析,而较少从治理基础的层级差异角度进行系统化讨论。
本文试图回答以下问题:
- 国家治理的基础是否存在结构性层级?
- 不同层级之间如何转换?
- 不同层级对国家稳定性与治理成本产生何种影响?
- 当代中国的治理结构位于何种层级,其制度含义何在?
(二)理论假设
本文提出如下核心假设:
国家治理可以区分为由高到低的四个层级,不同层级对应不同的社会整合机制,其稳定性与治理成本呈系统性差异。
二、 文献综述:国家治理、合法性与强制秩序的理论谱系
一、国家治理研究的三大理论传统
关于国家如何维持秩序与稳定,现有研究大体可归纳为三条主线,但彼此之间长期处于“并列而非整合”状态。
(一)合法性理论传统
以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为代表,合法性被视为统治得以持续的核心基础。韦伯区分了三种理想型合法性来源:
- 传统型合法性
- 魅力型合法性
- 法理型合法性
后续研究(如David Beetham)进一步强调合法性并非单一信念,而是规范正当性、信念认同与实际服从的综合结果。
局限性在于:
该传统高度关注“合法性是否存在”,但较少讨论当合法性衰减时,国家治理如何在不同机制间转换。
(二)国家能力与治理技术研究
以Tilly、Skocpol、Mann为代表的国家能力研究,强调:
- 财政汲取能力
- 强制能力
- 行政渗透能力
近年来,该传统与“治理技术”“威权韧性”研究结合,强调制度设计、信息技术与精细化管理对政权稳定的作用。
局限性在于:
该路径倾向于将治理理解为技术问题,容易高估强制与行政能力的独立作用,忽视其社会基础。
(三)政治秩序与崩解研究
Huntington、North、Acemoglu & Robinson 等学者关注制度失序、政治衰败与转型条件,强调:
- 精英分裂
- 制度失衡
- 经济冲击
苏联与东欧转型研究进一步揭示:
政权往往并非在国家能力耗尽时崩溃,而是在合法性与精英共识同时丧失时迅速瓦解。
二、现有研究的结构性缺口
综合上述三条理论路径,可以发现一个共同问题:
多数研究关注“某一种治理机制是否有效”,但缺乏对治理机制之间层级关系与替代顺序的系统讨论。
具体而言:
- 合法性研究缺乏“退化路径”分析
- 国家能力研究缺乏“意义基础”讨论
- 转型研究多为事后解释,缺乏前置结构模型
这导致学界在解释“为何强制能力仍在却突然崩解”这一问题时,长期缺乏统一分析框架。
三、本文的理论定位与创新
本文提出的“四层级国家治理模型”,在现有文献基础上作出三点推进:
- 引入层级结构:将治理机制由高到低排序,而非并列
- 强调路径依赖:治理可下移但难以上移
- 区分控制与认同:将强制能力与治理稳定性理论上区分
因此,本文并非否定国家能力研究,而是将其嵌入更高层次的社会整合逻辑中。
第二章 研究方法论:比较政治视角下的模型构建与验证
一、研究设计概述
本文采用定性比较研究(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 非技术版),结合:
- 历史制度分析(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 跨案例比较(Comparative Case Studies)
- 机制导向解释(Mechanism-based Explanation)
研究目标并非预测具体事件,而是识别治理结构的系统性特征与演化逻辑。
二、案例选择逻辑
本文选择三个核心案例:
- 当代中国
- 苏联晚期(1970s–1991)
- 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转型前(1980s)
其选择遵循**最不同体系设计(MDSD)**原则:
- 政治制度相似(党国体制)
- 经济发展、技术条件、国际环境高度不同
若在此条件下仍观察到相似治理层级演化,则模型具有更强解释力。
三、核心概念的操作化
为避免抽象化,本文对关键概念进行操作化:
(一)治理层级的识别
通过以下可观察指标判断治理所处层级:
- 社会秩序是否主要依赖内化规范
- 官僚是否具有实质裁量权
- 政治服从是否依赖未来收益预期
- 强制与监控在治理中的比重
(二)层级下移的判定标准
当以下现象持续出现,即判定治理层级发生下移:
- 非强制治理工具失效
- 强制工具使用频率与前置程度显著上升
- 合法性叙事与实际行为脱钩
四、资料来源与证据类型
鉴于研究对象的特殊性,本文主要采用多重间接证据法:
- 制度文本与政策文件
- 官僚行为模式与执行逻辑
- 经济与社会结构指标
- 既有历史研究与二手文献
通过不同来源的交叉验证(triangulation),降低单一资料偏误。
五、方法局限与应对策略
(一)局限性
- 缺乏可验证的一手访谈资料
- 官方数据存在选择性披露
- 区域差异难以全面覆盖
(二)应对方式
- 关注行为而非官方表述
- 强调长期趋势而非短期波动
- 采用比较而非单案例结论
六、方法论立场说明
本文采取结构解释优先于意图解释的立场,即:
不假设任何政治行为者具有必然动机,而关注其所处制度环境所产生的系统性行为结果。
这一立场有助于避免道德化或阴谋论式分析,确保研究的可重复性与可讨论性。
七、小结
通过系统的文献回顾与明确的方法论设计,本文为“四层级国家治理模型”的提出与验证提供了坚实学术基础。后续实证章节的比较分析,均在此理论与方法框架内展开。
第三章、国家治理的四层级模型
(一)第一层级:共同精神与价值认同型治理
1. 概念界定
“共同精神”指被社会成员内化的、具有超越现实功利的价值体系,包括宗教信仰、文明叙事、民族精神或宪政价值。这一层级对应马克斯·韦伯所称的价值理性合法性,亦接近涂尔干意义上的“集体意识”。
2. 历史案例
- 中国传统政治中的“天命—礼制”体系
- 中世纪欧洲的基督教共同体
- 现代民族国家中的宪政与公民认同
3. 治理特征
- 社会规范高度内生化
- 法律与道德高度重叠
- 国家对暴力工具的依赖度最低
- 长期稳定性最强
(二)第二层级:共同责任与担当型治理
1. 概念界定
当超越性精神弱化但尚未崩解时,国家可通过制度化责任伦理维持秩序,包括官僚职业精神、公民责任意识与精英公共担当。
该层级对应规范性合法性(normative legitimacy)。
2. 制度条件
- 稳定的制度预期
- 明确的责任—回报机制
- 对公共行为的正向激励
3. 风险特征
一旦责任不再获得制度性回报,或承担责任反而带来高风险,该层级将迅速瓦解,治理逻辑下移。
(三)第三层级:利益交换型治理
1. 概念界定
在精神认同与责任意识不足的条件下,国家通过经济增长、资源分配与机会供给换取服从与稳定。
这一层级在发展型国家与威权现代化路径中极为常见。
2. 运作逻辑
- 国家:增长与分配
- 官僚:激励与晋升
- 民众:收益与容忍
3. 结构性局限
- 对持续增长高度依赖
- 容易引发分配冲突
- 腐败趋于系统化
- 合法性高度脆弱
(四)第四层级:强制约束型治理
1. 概念界定
当上述三种整合机制均失效,国家只能依靠警察、监控与惩罚维持秩序。此类治理高度依赖外在强制,合法性主要来自恐惧而非认同。
2. 经验特征
- 高密度执法与监控
- 预防性治理与风险控制
- 社会自组织空间收缩
- 治理成本持续上升
3. 理论判断
政治学经验显示,纯粹依靠强制力的治理结构具有低合法性、高成本、低韧性特征,难以长期稳定。
三、治理层级转换的历史规律
历史比较表明:
- 治理结构可以向下退化,但极难快速向上跃迁
- 强制型治理往往是前序失败的结果,而非主动选择
- 每向下一层,治理成本呈非线性上升
这构成国家治理的路径依赖机制。
第四章 中国国家治理结构的实证分析
——治理层级下移的制度证据与行为表现
一、分析目的与方法说明
本章旨在在前述“四层级国家治理模型”框架下,对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结构进行实证分析。由于政治体制高度集中、关键数据不完全公开,本文采取制度文本分析、行为模式归纳与间接指标观察相结合的方法,重点考察以下三个维度:
- 治理正当性的来源结构变化
- 官僚系统行为模式的制度性转向
- 社会控制手段的工具化与技术化程度
本章不以价值评判为目标,而关注治理机制本身的结构性变化。
二、精神与价值型治理的实证缺失
(一)官方意识形态的工具化特征
从制度文本与政治实践观察,当代中国的意识形态呈现出明显的工具性特征:
- 核心政治概念频繁调整、叙事不稳定
- 意识形态主要服务于政策动员与忠诚筛选
- 价值内容高度行政化、文件化
在调查性研究与行为观察中,可见以下现象:
- 价值认同多停留于表态层面
- 公共行为中缺乏与意识形态一致的自发行动
- 非强制场合意识形态约束力显著下降
这表明,意识形态在治理中更多发挥筛选与约束功能,而非形成真正的精神共同体。
(二)传统文化资源的制度性断裂
尽管近年来存在对“传统文化”“中华文明”的政策性强调,但其主要呈现为:
- 宣传性引用
- 象征性仪式
- 与现实制度运行弱连接
传统文化并未转化为具有约束力的公共规范,无法承担高层级治理所需的精神整合作用。
三、责任与担当型治理的结构性萎缩
(一)官僚体系中的风险规避行为
近年来,官僚行为出现以下可观察趋势:
- 决策上移、责任下移
- 层层请示、规避裁量权
- 政策执行“机械化”“留痕化”
这类行为在组织行为学上被视为责任规避型官僚理性,其出现通常意味着:
- 责任与回报之间的正向关系被破坏
- 担当行为的潜在惩罚高于其潜在收益
(二)制度性问责的负向激励效应
在问责制度高度强化的背景下:
- 成功执行政策的回报不确定
- 承担风险的成本高度确定
- 失败后追责具有追溯性
这一制度环境促使官僚系统从“责任导向”转向“生存导向”,削弱了第二层级治理所需的规范基础。
四、利益交换型治理的边际衰减
(一)经济增长与治理合法性的脱钩
长期以来,经济增长在中国治理结构中承担着重要的合法性补偿功能。然而,近年出现以下变化:
- 增速下降与结构性失业并存
- 中低收入群体获得感下降
- 地方财政与公共服务能力受限
这些因素削弱了以增长换稳定的治理机制。
(二)社会流动性指标的变化
从教育、就业与财富分布等间接指标观察:
- 上升通道收窄
- 阶层固化预期增强
- 青年群体对长期回报的信心下降
当未来利益预期下降时,利益型治理的整合能力随之减弱。
五、强制约束型治理的制度化扩展
(一)警务化治理的扩展趋势
近年来,治理实践中呈现出明显的警务化特征:
- 治安职能向基层治理渗透
- 社区治理与维稳机制高度融合
- 风险预防取代事后纠偏
治理重点从“解决问题”转向“防止问题出现”。
(二)技术化控制的系统整合
信息技术被系统性嵌入治理结构:
- 数据采集常态化
- 行为预判模型应用
- 对异常行为的前置干预
这标志着强制型治理由人力密集型转向技术密集型,显著提升短期控制效率,但同时提高系统复杂性与维护成本。
六、治理层级下移的综合判断
综合上述分析,可以观察到:
- 高层级治理所需的精神与规范基础不足
- 中层级治理所依赖的责任与利益机制均面临约束
- 强制型治理逐步成为维持秩序的关键支点
这符合治理层级模型中由高向低退化的典型路径。
七、实证结论与研究限制
(一)实证结论
本文认为,当代中国治理结构已显现出明显的层级下移特征,其核心表现为:
- 合法性来源向强制手段集中
- 治理成本持续上升
- 制度韧性对外部冲击更为敏感
(二)研究限制
- 一手数据受限
- 部分指标需通过行为推断
- 地区差异尚未展开系统比较
后续研究可通过地方案例、历史对比或跨国比较进一步验证本文判断。
第五章 对照实证分析:苏联晚期与东欧转型前的治理结构演化
——治理层级下移的比较政治学证据
一、比较研究的理论意义
在比较政治学中,苏联晚期及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转型前阶段,通常被视为高度制度化但低合法性治理结构的典型样本。其共同特征在于:
- 意识形态长期主导政治合法性叙事
- 官僚体系高度组织化
- 社会控制能力在短期内仍然有效
- 但国家在短时间内发生系统性崩解
本章的核心目的在于验证:
当国家治理从高层级向低层级持续退化,即便强制能力仍然存在,政治秩序亦可能在短期内失稳。
二、苏联晚期:从意识形态合法性到强制维持秩序
(一)意识形态合法性的空洞化
在苏联建国初期,马克思列宁主义曾真实承担过精神型治理功能,为政治动员、社会牺牲和资源集中提供正当性基础。然而至勃列日涅夫时期,该功能已明显衰退。
可观察证据包括:
- 意识形态教育高度形式化
- 党员与民众公开表态与私人认知高度分离
- 意识形态更多作为官僚晋升工具,而非行为准则
学界普遍认为,此阶段苏联意识形态已转化为象征性合法性资源,而非内化信仰。
(二)责任型治理的制度性瓦解
苏联官僚体系在形式上高度稳定,但在行为层面呈现出:
- 普遍的“消极服从”
- 对创新和责任的系统性回避
- 对上级指令的象征性执行
这种现象在苏联研究中被称为**“形式忠诚—实质脱离”结构**,标志着第二层级(责任与担当型治理)已难以维持。
(三)利益型治理的失效
在经济停滞背景下,苏联无法继续通过:
- 生活水平改善
- 社会福利扩展
- 职业上升预期
来维持政治服从。
当“承诺的未来”失去可信度时,第三层级治理基础随之瓦解。
(四)强制型治理的边界
尽管苏联拥有庞大的安全机构体系,但在戈尔巴乔夫时期出现关键变化:
- 精英层对使用全面强制力缺乏意愿
- 镇压的政治成本上升
- 国际环境约束增强
结果是:强制工具存在,但其使用的政治条件已不复成立。
三、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强制型治理的脆弱稳定
(一)意识形态与社会认同的断裂
在东欧国家(如东德、捷克斯洛伐克、波兰)中,意识形态合法性问题更为突出:
- 意识形态被视为外来强加
- 民族认同与政权合法性分离
- 教会、工会等替代性认同网络存在
这意味着,东欧政权在第一层级治理上几乎长期缺位。
(二)责任型治理的缺失
东欧官僚体系普遍呈现:
- 官员对体制缺乏长期投入意愿
- 责任行为缺乏道德与制度激励
- 对上级与公众的双重敷衍
制度运行依赖命令—执行关系,而非规范认同。
(三)利益型治理的不可持续性
在1980年代,东欧国家普遍面临:
- 外债压力
- 财政紧缩
- 福利体系退化
当国家无法继续提供最低程度的物质补偿,社会服从迅速下降。
(四)强制治理的快速失效
1989年前后,东欧政权普遍出现:
- 安全部门中立化或消极化
- 精英拒绝为体制承担暴力成本
- 社会抗议的“临界点突破”
这表明:当治理结构长期停留在第四层级,其稳定性高度依赖精英共识,而非社会基础。
四、比较分析:苏联、东欧与中国的结构性异同
| 维度 | 苏联晚期 | 东欧转型前 | 当代中国 |
|---|---|---|---|
| 精神型治理 | 空洞化 | 长期缺位 | 弱化 |
| 责任型治理 | 官僚消极化 | 官僚工具化 | 风险规避化 |
| 利益型治理 | 停滞 | 枯竭 | 边际衰减 |
| 强制型治理 | 存在但意愿下降 | 快速失效 | 技术化强化 |
关键差异在于:
中国在技术、财政与组织动员能力上明显强于苏联晚期与东欧国家,但在治理层级结构上,呈现出相似的下移趋势。
五、比较实证的理论推论
从对照分析中,可以得出以下推论:
- 强制能力≠治理稳定性
- 治理结构长期停留在低层级,将削弱制度自我修复能力
- 精英共识是强制型治理的隐性前提,一旦破裂,崩解速度极快
- 技术进步可延缓治理危机,但难以逆转层级退化
六、对中国研究的启示
苏联与东欧案例并不提供“时间表式预测”,但提供了结构性警示:
- 治理问题并非是否“还能控制”,而是控制是否仍具政治意义
- 当国家主要依赖强制手段时,其真正的不确定性来自精英行为,而非社会情绪
- 治理层级的上移,远比技术强化更为困难,但也更为关键
七、结语:比较政治学的核心结论
比较经验表明,国家并非在失去控制时崩解,而往往是在控制仍然存在但合法性已枯竭时瓦解。
这一结论,为理解当代威权治理的结构性风险,提供了清晰的历史参照。
第六章 比较模型验证:中国、苏联晚期与东欧转型前
——四层级国家治理模型的跨案例检验
一、章节目的与研究设计
本章旨在通过对**当代中国、苏联晚期(约1970—1991)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转型前阶段(约1980—1989)**的系统比较,对前文提出的“四层级国家治理模型”进行跨时空验证。
本章的核心研究问题是:
不同政治体制与历史条件下,国家治理是否呈现出相似的层级退化路径?
若是,其关键机制与临界变量为何?
(一)比较方法
本章采用最不同体系设计(Most Different Systems Design, MDSD),在以下高度差异的条件下进行比较:
- 地缘环境
- 经济发展水平
- 技术条件
- 国际制度嵌入程度
若在上述差异条件下仍观察到相似的治理层级变化,则可增强模型解释力。
二、四层级治理模型的操作化指标
为避免概念泛化,本文对四个治理层级进行操作化处理:
| 治理层级 | 核心机制 | 可观察指标 |
|---|---|---|
| 精神型治理 | 内化价值与超越性认同 | 自发牺牲行为、低执法依赖度、规范内生性 |
| 责任型治理 | 规范与担当伦理 | 官僚裁量、责任激励、公共行为可预期性 |
| 利益型治理 | 物质交换 | 增长-服从相关性、流动性预期、分配稳定 |
| 强制型治理 | 外在约束 | 执法密度、监控强度、预防性治理比例 |
该指标体系用于后续比较分析。
三、三案例的层级定位与演化路径
(一)苏联晚期:自上而下的系统性退化
- 精神型治理:
由建国初期的高度内化,退化为象征性意识形态。 - 责任型治理:
官僚系统普遍消极服从,创新与担当被系统性抑制。 - 利益型治理:
经济停滞导致“未来承诺”破产。 - 强制型治理:
工具存在但使用意愿下降,精英共识断裂。
路径特征:完整经历四层级退化,但在第四层级无法形成有效稳定。
(二)东欧转型前:长期停留于低层级的脆弱均衡
- 精神型治理:
基本缺位,意识形态难以形成认同。 - 责任型治理:
官僚工具化严重,规范性基础薄弱。 - 利益型治理:
依赖外债与福利维持,极不稳固。 - 强制型治理:
一旦精英或安全部门中立化,秩序迅速崩解。
路径特征:低层级治理的长期脆弱稳定,临界点触发型瓦解。
(三)当代中国:技术强化下的层级下移
- 精神型治理:
传统与意识形态均未形成内生性价值共同体。 - 责任型治理:
官僚风险规避与程序化执行主导。 - 利益型治理:
增长与流动性边际递减。 - 强制型治理:
技术化、制度化与前置化显著增强。
路径特征:并未完全丧失高层级残余,但第四层级权重持续上升。
四、跨案例比较:相似性、差异性与关键变量
(一)相似性:层级退化的结构一致性
三案例均呈现出:
- 精神型治理先行弱化
- 责任型治理随后失效
- 利益型治理因经济或分配压力受限
- 强制型治理成为主要稳定手段
这一顺序具备高度一致性,支持模型的路径假设。
(二)差异性:技术与国际环境的调节作用
| 变量 | 苏联 | 东欧 | 中国 |
|---|---|---|---|
| 技术控制能力 | 低 | 低 | 高 |
| 国际约束 | 高 | 极高 | 中等 |
| 财政动员能力 | 中 | 低 | 高 |
| 精英整合度 | 下降 | 断裂 | 尚存 |
这些变量并未改变层级结构,但显著影响退化速度与表现形态。
五、模型验证结果
(一)被验证的命题
- 国家治理确实呈现层级结构
- 层级可下移但难以快速上移
- 强制型治理的稳定性高度依赖精英共识
- 技术进步可延缓但不能逆转层级退化
(二)被修正的命题
- 强制型治理在技术条件改善下,可形成中期稳定
- 但其长期稳定性仍显著低于高层级治理
六、临界点机制:何时从“可控”转向“不可控”
比较三案例可归纳出若干临界变量:
- 精英是否仍愿承担强制成本
- 强制工具是否被视为“最后手段”
- 社会是否存在替代性认同网络
- 国际环境是否提供外部触发
当其中两项以上同时变化,治理结构可能迅速失稳。
七、比较模型的理论意义
本章验证表明:
- 国家崩解并非源于“控制失效”,而往往源于控制意义的丧失
- 治理技术不能替代治理层级
- 真正决定稳定性的,是社会成员与精英对政治共同体的非工具性承认
八、结论:模型的解释边界与研究前景
“四层级国家治理模型”在跨案例比较中表现出较强解释力,但仍需:
- 更多地区与历史样本验证
- 更细化的量化指标
- 微观层面的精英决策研究
总体而言,本模型为理解威权体制的长期稳定性与突然失稳,提供了一个结构性、非事件驱动的分析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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